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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想過「活下去」會變成一件困難的事,至少在那天之前,我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。

那天中午,凡凡勉強喝完50cc的牛奶,整個人懶洋洋的貪睡在我的大腿上,像極了哈巴狗兒,我打開巴掌大的咖啡色皮記事本,就跟往常一樣,找到日期,填上數字,然後翻至前幾頁,再翻回來,如此反覆多次。
昨天的奶量是60cc,更早些時候是80cc。數字洩漏出某些事情,但我不想知道,趴在我腿上的凡凡瞇著眼,嘴唇微微開啟,正在半夢半醒之間,為了怕他溢奶,我將他攬在身上,面向我,拍著他的後背。每拍一下背,他的頭就點一下,直到小嘴輕輕發出打嗝聲。
我的食指在他鼻尖停留了一會兒,確定一切正常,才將他抱回床上。蓋好被子,正準備將奶瓶拿到廚房沖洗,才剛轉身,便聽見從尿布裡發出好大的一聲「噗」。
我其實應該是先到廚房,並將房間內的垃圾帶走,順便經過陽台轉動洗衣機後,再回來處理他的尿布。可是不知怎麼的,雙腳就是跨不出去,僅有五步距離的門檻變得非常遙遠,我那不怎麼靈敏的嗅覺聞到腥味,金屬微粒漂浮在空氣中,凡凡的身體散發出生銹腐朽的氣味。
後腦勺隱隱作痛,彷彿有人拿了把小錘子敲弄著。
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樂觀的,不會鑽牛角尖,事情也少往壞處想,但這一次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。我沒有去做那些應該做的事,而是扔下奶瓶,抓了片新尿布,跪在凡凡的身旁。
有事情發生了。不能說毫無心理準備,但也不是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,不可能,永遠都不可能準備好,所以當疑似最糟的那一刻可能就要發生時,我好想逃離,不想面對,不想證實,可是我不能。
凡凡就躺在這裡。
在這張我為他佈置的小床上,鵝黃色的枕頭,彼得兔的棉被,空氣清靜機、捕蚊燈都開著,CD裡放的是綠度母心咒,他安詳熟睡著,連皺個眉頭、翻身都沒有。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是多麼的…平常,還會發生什麼事呢,我們只是平凡人,每天生活平淡無奇的正常家庭……
我輕輕觸碰他的臉頰,望著他泛黃的臉龐,深吸口氣,然後解開他的尿布。
黑色的。怵目驚心。他的糞便不但不成型,而且還變成黑色的。

我馬上就知道。時候到了。最擔憂的情況發生了。
過去的幾個月,我一直在說服自己,凡凡不是運氣最糟的那個,罹患新生兒肝炎的寶寶大多數都會自動痊癒,僅有少數,微乎其微的機率的案例,症狀並不會好轉,很顯然地我們正是其中之一,那種感覺糟透了,我頭一次深深覺得與眾不同並非好事。
擱下手邊所有事情,我撥了通電話給正在工作的丈夫,請他立刻返家,我盡量讓語氣冷靜、平淡,就好像談論別人家的事情一樣,直到掛下話筒,我的手還在發抖,就像中風的病人,無法操控我的雙手。我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呼吸,只覺得自己拼命在吐氣。
不知情的凡凡仍在熟睡,反倒是我越來越急促的吐氣聲顯得有些刺耳,喉嚨緊縮,大陽穴緊繃,胃好像被人揍了一拳悶燒著痛,連帶著大腿內側肌肉僵硬,小腿失去了感覺。大腦刺痛的感覺幾分鐘便循環一次,使我頭痛欲裂,更糟糕的是,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。
母親在樓下按鈴,尖銳的鈴聲把我從劇痛中拉起,精神再怎麼恍惚,也知道該下樓開門。或許是跪得太久,酸麻的雙腿使我在跨出第一步前便先絆倒,狠狠地撞上了一旁的木椅。
眼睛發黑。下樓梯前,我又跌倒了一次。
疼痛與母親的出現使我恢復了理智,幸好丈夫記得通知她前來,慌亂中,她幫我打點整理行李,袋子裡塞滿了一些也許用得著、也許可能用不到的東西,誰知道,沒有人在乎,當務之急是得先將凡凡送至醫生的面前,請他們盡快處理止血事宜。
雖然有些驚魂未定,但我知道自己得做些事情,不然我就快哭了,我不想哭,不能在這個時候哭泣,眼淚會毀了理智,連帶所有事情都會混淆不清,我一定得想出一些事情是必須得由我來做的。我從抽屜裡找出好幾張健保卡,扔進皮包裡,蚊蟲咬傷的藥膏、濕疹的藥膏,普拿疼,萬金油,護唇膏…也都掃進去,還有奶嘴、手帕,以及他最喜歡的玩具,那個表面佈滿顆粒,長得像開瓶器的橡膠人,他總是將它放進嘴裡啃咬。決不能漏掉這個。
從櫃子裡又翻出好幾個袋子,把我能想到任何與醫院有關的物品全都塞進去,袋子膨脹得連拉鏈都拉不起來,甚至還迸了開來。一切實在太慌亂了,直到聽見汽車的聲音,丈夫終於回來了,我突然想到這些其實都不是最急切性的,我最需要的是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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