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
最後只拿了母親準備的袋子。
車子搖搖晃晃往醫院駛去,在我懷中的凡凡,像是察覺到自己身處異地,他數度張眼,望了四周,似乎並沒有東西引起他的注意,於是又閉眼睡去。他像是累壞了,也許是清醒時的每個動作都讓他感到吃力,跟他一樣大的孩子已經學會翻身,可他總是躺在床上,靠在沙發上,看看天空,舔舔手指頭和玩具,就連為消除饑餓感的吸吮,也經常顯得力不從心。
我跟丈夫在短暫的時間裡交換了想法,但仍理不出頭緒,沒辦法做出計畫,我們總是經常在也許這樣、或許那樣、可能如此、未必如此間來回擺盪,事實上,到後來才發現無論做出多完美的計畫,永遠都敵不過變化。

下午兩點,也可能已經三點了,我記不清楚到達醫院的時間。
踏進急診大門,我便覺得冷,下意識將懷中凡凡抱得更緊,原以為是醫院空調緣故,但我身旁盡是僅著單薄T恤的人。
醫謢人員熟練詢問重點症狀,迅速地替凡凡量體溫、血壓,安排就診。我的寒意仍然沒有消除。進入診間,對面坐的是從未蒙面的年輕醫生,我有些猶豫,大概就幾秒鐘,但應該掩飾得很好,因為在他尚未開口詢問前,我已經開始倒背如流凡凡的病症,不是自誇,那些字句在我腦海中已經反覆多次,還經過刪減、排列、修飾,直到找到最精簡、最扼要的文句,有如專業病摘。
年輕醫生沒有直視著我,他做完慣例的聽診、觸診,便轉頭回去盯著桌上的電腦螢幕,批哩啪啦地打起字來。「你是說PFIC…嗯…嗯…嗯…大便是黑色的…嗯…」
我還是覺得冷,沒有和緩的跡象。
凡凡「噗」了好大一聲,中斷了醫生的喃喃自語。他終於轉頭正視我們。他總算開口要求檢查糞便,我打開凡凡的尿布,那一團慘不忍睹、渾濁、不成型、黏稠,已經不能稱之為大便的大便,怵目驚心展露在眾人面前,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一直覺得很冷,那是因為我需要用來調節其他器官的熱度。
年輕醫生在皺眉頭,口中連連發出嘖嘖的聲響,連一點掩飾也沒有,就這麼大剌剌地展露出他內心的想法,即便他還戴了膠框眼鏡、帶著口罩,遮去大半的臉部表情,但那扭曲的眉頭非常非常醒目,無法視而不見。我不知道他的想法,只是納悶那麼多年的醫學教育,為什麼沒有讓他養成在病患和家屬面前該有的矜持嗎?還是他認為誠實面對才是上策?或者他是不是該有積極、強勢的姿態,才能讓病患和家屬崇拜他、信服他,並且進一步相信他的診斷?
該做點什麼吧?凡凡的腹部有地方正在出血,一直在出血,那血液無路可去,只好流經大腸、小腸,最後與糞便結為一體。
年輕醫生在我們焦慮的凝視下,終於開口了。他說:「現階段這裡沒有辦法為他做任何處置,任何侵入性的治療,都必須透過專業的經驗,我的建議是回到台大醫院去。」
他的意思是他準備什麼也不做。
我們被拒絕了。
我與丈夫因震驚而啞口無言,不知道該向這位年輕醫生說什麼,或許是因為沒預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,頓時感到不知所措,困惑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憤怒。我們不善於對別人發怒,更別說惡言相向,只能任憑怒氣在身體流竄,並且還得想辦法壓抑。其實我真的想像電視裡演出的潑婦那樣,破口大罵,或是歇斯底里地嘶吼、狂哭、咆哮,也許那樣就能引起院方注意,說不定還能享有特權。但一直到最後,結帳離開醫院,我始終沒有勇氣那麼做。
在從急診室走至停車場的路上,我緊緊抱著凡凡,丈夫的雙臂摟著我們,不時拍著我的肩膀,像是要給我們打氣似的,沒錯,在這個節骨眼上,發怒是沒有用的,時間緊迫,趁天尚未全黑之前,我們得盡快趕往台大醫院,一秒鐘都不能耽擱,一分鐘也不能遲延。我們得趕快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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