弟從日本帶回來一台唱盤,總算替荒廢已久的擴大機和喇叭找到頭兒,我興致勃勃接好線,放上唱片,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洩,每個跳躍音符的背後襯著沙沙炒豆聲,一瞬間,以為自己回到過去。唱片自轉著,條條溝槽如漣漪游向外,記得曾有一段時間,我也像現在這樣,興奮地守在唱機旁,數著唱片的溝槽。

自有記憶起,唱機就佇立在父親房間書桌旁,它有如餐桌的四隻長腳,身體矮胖得像連在一塊的兩台電視機;左邊是廣播,木製網狀花紋襯底,頻道的數字如尺的刻度橫躺在中間,控制聲音和頻道的按鈕像個牙膏蓋,規規矩矩地排在下方;右邊有扇門,拉開後,自動亮起橘黃燈光,唱盤邊緣的金屬閃閃發亮,像天使的光環,在旁邊觀望的是個金髮芭蕾娃娃,唱針一放下,立刻踮起足尖旋轉起舞。

父親愛聽歌,偶爾也會哼上幾句,但總是斷斷續續不成調,我常坐在他腿上,陪著他聽明星輪流表演,耳濡目染下,發覺自己也能唱上幾段。「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……」、「我一見妳就笑……跟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……」儘管我能一字不漏地將整首歌唱完,語調也還不至於荒腔走板,但由幼稚童音唱出的流行歌曲聽來仍是彆扭。父親卻不以為意,甚至還認真地幫我抄下歌詞,每回親戚朋友來訪,他總會慫恿我表演。我起初害羞扭捏,後來落落大方,甚至為博眾人一笑,還刻意裝模作樣學歌星扭腰擺臀,也挺樂在其中。

有回南部的阿姨回娘家,順道探訪多年未見的姊妹,姨丈、阿姨與表弟妹剛進門,父親便扭開唱機,迫不及待宣佈表演節目。

「『陳菲菲』熱情的沙漠!」歐陽菲菲奔放的嗓音一開,父親推了發楞的我一把,這才醒悟自己的藝名又改成「陳菲菲」,上星期是陳麗君,更早前還叫過陳波、陳美黛、陳青山……等。在父親殷殷期待而母親險些昏厥的狀況下,我熟練地跳著從電視上學來的舞步,大聲吼唱著:「我的熱情……喝……好像一把火,照亮了整個沙漠……哈……」

原以為他們也會哄堂大笑,然而整首歌唱完了,阿姨一家人卻正襟危坐,面色凝重,表弟表妹不時偷瞄自己父親,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。阿姨尷尬地想打圓場,姨丈卻先怒斥:「搞什麼?不倫不類!」一場應該是相見歡的聚會,卻變成不歡而散。姨丈下令離開,其他人唯唯諾諾順從,阿姨連連低頭道歉。我含淚問父親是我唱得不夠好嗎?母親卻搶先一步擁住我:「別傻了!他們只是不懂得欣賞罷了!」

多年後,在外祖父葬禮上又與表弟妹相見,經交談才得知姨丈後來告誡他們,說我們一家人瘋瘋癲癲的,最好少來往。父親說身為職業軍人的姨丈視電視為萬惡之淵藪,認為教科書以外的東西是廢物,對於熱衷音樂的我們當然不會有好感。不過從那次起,原本鮮少過問父女歌舞秀的母親終於下定決心勸阻,為了家庭和樂,父親不再插手待客的「餘興節目」,而是全權交給老媽的水果雕花處理。

雖然星爸夢破碎,父親買唱片的熱衷仍然未減,儘管母親打掃時總重複的嘮叨:已經這麼多張唱片,為什麼還不停地買?他總是不急不徐地回答:不一樣嘛!

父親常年出差在外,停留在家的時間有限,但每回都會抽空探訪「寶庫」。他的寶庫不是銀行金庫,亦非阿里巴巴藏寶之處,而是擠身於舊街巷弄,黃昏市場裡一處僅有彈丸之地的唱片行,和隔壁獎券行各分租一半。人家生意是門庭若市,寶庫這邊卻是門可羅雀。一樣是「門」,差別可大了,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兩家店老闆的相貌,生意差的唱片行老闆矮胖卻神采奕奕,嗓門大、愛吆和,只要是熟識的身影從門前經過,他必定從櫃檯探出頭,噓寒問暖一番。人氣旺的獎券行老闆娘則骨瘦如柴、雙頰深陷,說話氣若游絲,彷彿剛從鬼門關掙脫回來,兩眼緊盯獎券,連句客套話也不愛說。

胖叔一見父親總樂得眉開眼笑,那彌勒佛般的嘴角揚得更高,兩人渾然忘我聊起彼此關注的事,留我一人在唱片叢林中歷險。黑膠唱片約兩張A4紙張大,四四方方,硬殼封套,內附一層薄薄的塑膠套,封面多是明星沙龍照,女明星髮捲高聳、眼線粗黑,男明星花襯衫緊身褲,有些喜歡揹吉他,有的則是唇邊吻著一朵花,這些是父親收藏品給我的印象,但胖叔的店裡有著更新奇的東西。小店雖小但五臟俱全,也不知他那來的本領,將小小店鋪的每吋空間發揮得淋漓盡致,讓人看了眼花撩亂,牆壁貼滿五顏六色、五花八門的唱片封套,有搔首弄姿的大胸脯美女,有化妝成面具臉譜的不知名人士,有身著軍裝的革命份子,有與寵物相伴的溫馨家庭照,有離情依依的相擁戀人,也有許多讓人看了「霧煞煞」的,如普普風格的圓圈亂灑一地、豐厚性感的大紅唇印卻露出一顆牙齒、底色純白中央印了燙金字的洋文。

胖叔說這些唱片都是遠渡重洋而來的,少數是託朋友從國外帶回,大部分則是從富貴人家垃圾堆裡搶救出來的,只要得知高級住宅區裡有人要搬家,他可以連續三天三夜守株待兔,一直等到出清唱片被搬出門。胖叔的寶貝甚多,其中最令他自豪的莫過於櫃檯後方那幾張:「這可是我們家未來的傳家寶,披頭四黑膠唱片,黃色潛水艇、艾比路、胡椒軍曹俱樂部…全世界都為他們瘋狂……」不懂洋文的父親和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,心想這四個馬桶蓋小子真的這麼厲害?雖然半信半疑,卻也隱約感覺到外面世界的存在。

不出幾年,錄音機誕生使得唱機被淘汰,黑膠唱片被巴掌大的卡帶取代,或許是感應到潮流瞬息萬變,老舊唱機在某天突然毫無預警停止轉動,送至店家修理卻遭婉拒。父親深感惋惜,但因胃疾開刀身體狀況大不如前,也無心處理,年終大掃除時,在母親的堅持下,壞唱機和老唱片全都送進清潔車的懷裡。

事情到此似乎告一段落,但我並不覺得畫下句點了,反而是個起點,音樂之窗被開啟後,沒有任何力量能令它關上。從小到大,我不曾學過樂器,不懂五線譜,不懂樂理,但我愛唱歌、愛音樂,我收藏卡帶、CD,甚至差點一頭栽進音樂雜誌職場,若以一串葡萄比喻我的人生,那麼音樂就是骨幹,支撐並影響我的生活。僅管現代保存音樂的方式不斷更新,我對黑膠唱片始終無法忘情,不是因為留戀它的音質溫暖動人,也不是因為收藏客所說的物稀為貴。

絕版黑膠唱片還能復刻,最初的記憶卻只有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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