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寶貝兒子,你問我為什麼每個月都得費力爬上彎彎曲曲的山路,一家四口擠在狹小的車裡,像被扔進洗衣槽,翻攪、搖晃、扭轉,全身元氣都被瀝乾了才能到台北,難道沒有比較輕鬆的方法嗎?你傻呼呼地問著:譬如搭乘飛機、熱氣球或多啦A夢的任意門?
沒有,怎麼可能會有,我天真的孩子。宜蘭到台北只有兩條路、三種方式。對我們而言,弟弟身體免疫力差,待在密閉空間內容易遭感染,所以不能選擇大眾運輸;而往返需六個多小時的濱海公路,對好動的你們來說,無疑是酷刑;相較之下,北宜公路來回四小時車程,是較恰當的選擇。當然媽咪也很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,你所說的方式都能實現,只是在目前,那還是屬於童話的世界。我知道你們很辛苦,天未亮就被喚醒,迷迷糊糊坐上車,展開「洗衣槽」之旅,適應良好的弟弟賴在我身上,很快就能再次進入夢鄉,反倒是你像是嘴裡含著苦瓜,無奈地又問起相同的問題。
乖,我的寶貝,聽媽咪說說自己的北宜公路回憶,好嗎?

小時候,我知道的北宜公路,全都與鬼有關。鄰居長輩最愛講發生在北宜公路的傳說:一個無臉的白衣女鬼站在路旁招手;不論開了多久,汽車始終在相同路徑打轉;後座搭便車的陌生人瞬間消失;夜間開車得灑冥紙等等。
與我最接近的鬼故事是和住在台北的大叔公有關,據說他的八字輕,容易撞見鬼,每次走北宜公路車內總是不斷播放佛經錄音帶,方向鏡下方則琳瑯滿目地掛著嬸婆求來的護身符,而且無論行車時間是白天或晚上,絕對不忘拋灑冥紙。不過聽說有一回他忘了買冥紙,結果在過了石牌不到一公里的地方,連人帶車駛出了公路,還好被相互糾纏的大樹頂住,沒有翻落山谷。你問我真的還是假的?啊,不清楚,只知道大叔公愛喝酒倒是真的。
接下來幾年,聽到的傳聞類型都差不多,鬼故事並沒有隨科技進步跟著翻新,流傳的橋段與內容永遠就是那幾樣,北宜公路始終也沒有跳出神祕的框架。

媽咪長大後,離家求學、就職,返家多是搭乘鐵路,直到好友買了車,才真正開始和北宜公路產生密切關係。從小聽多了鬼故事,深信閻王在每個拐彎都派了小囉囉站崗,每回行經北宜公路,始終不敢闔眼,就怕自己稍不留神便被逮走。或許是太過專注於窗外一草一木,平衡神經就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,先是頭發暈,腸胃也跟著失序,腹中食物像西北雨淅瀝嘩啦傾洩而出。這種吐意和宿醉的嘔吐大不相同,儘管一樣頭暈、頭痛,但思緒清晰,所以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東西竄過食道、口腔,實在嗆極了。
媽咪從小活脫像隻蚱蜢,但遇上這事兒就成了軟腳蝦。所以每回只要走北宜公路,必先服下暈車藥,它可以壓抑嘔吐感,但卻會讓我恍惚,好像進入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境裡。天氣晴朗時,總會瞧見路旁樹林與交錯的樹影正在打架,蓊鬱的山頭彷彿被吹氣膨脹起來,差點掩蓋了天空。雨天時,迷濛山嵐像頑皮的精靈,將萬物隱藏其中,就算拼命睜大眼,也看不清任何東西。
正因如此,我不太記得轉角旁種了什麼樹、沿路種了什麼花,更不清楚路程的公里數是多少、鬼魂出現次數最多的路段在那裡、最容易發生車禍的地點、景色最迷人的地方、有多少小徑叉路、最常坍方的位置,更別提你問起的開路歷史……。
妳不是宜蘭人嗎?你問。唉,兒子,我真的答不出來。但若要我說對北宜公路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,就是與你弟弟的生命拔河那次吧!雖然早聽醫生說過肝硬化會發生什麼情況,但當你弟弟不斷大出黑便,我的天就崩塌了,滿腦子全是其他同病症孩童的媽媽曾形容過的景象,對我來說,那就是地獄。你爸爸像瘋了似的在北宜公路上狂飆,媽咪只能緊抱著弟弟,一想到他可能隨時會從嘴裡噴出血,可能在任何時刻突然死去,便再也忍不住哀傷慟哭。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戲,或是一個夢境,只要喊停,就不會再繼續。
時間急促行走,我清晰聽見它毫不客氣的咆哮聲音,但奇怪的是,那晚,九彎十八拐特別安靜,我們一路平安趕到醫院,沒有嘔吐,沒有暈車,當然也沒有鬼。
之後,有好長一段時間,我們得常常在北宜公路上搏命奔馳,你爸爸說:無論颱風暴雨,無論樹木傾倒、道路坍方,只要車子仍能橫跨障礙,只要公路仍能讓車身擠過,我們都不會放棄。兒子,你爸爸真的說到做到,那年為了讓你弟弟在約定時間前趕到醫院報到,他冒著颱風來臨前的風雨,一路小心翼翼載著我和弟弟北上。雨天的北宜公路路況差,颱風天更惡劣,除了陣陣呼嘯的勁風,還有遍佈的斷裂殘樹、紛飛亂草,更令媽咪擔心的是經過整夜雨水沖刷的泥土,會不會突然衝下來。那時我們一邊提心吊膽開車,一邊惦記著待在奶奶家中的你,其實我和你爸爸都知道,危險,和我們僅有一線之隔,但還有其他的選擇嗎?
究竟是怎麼開始適應這彎彎曲曲的公路,已經不需要解答了。
返家,是數日後的早晨,再次辛苦繞著群山轉,一圈又一圈,登上山頂又隨即駛下,景象沒有改變,彎道也沒有因為歸人的期望而縮短,九彎仍然蜿蜒,十八拐依舊曲折,但心情卻不同了。一過石牌,龜山島身影出現眼前,精神也跟著振奮起來,我的心情不再浮躁焦慮,即使距離家裡還有一小段行程,還得再跑上幾公里,還有好幾個路口、號誌得通過,但我知道,家,不遠了……不遠了……

雪山隧道開通,宜蘭到台北的路不再遙遠,看病更方便,再也不需要「洗衣槽」了。那天我們排了好久的隊才進入隧道,你興奮地說好像是躲在怪獸的肚子裡,還要媽咪照相,好讓你能拿到學校炫耀。傻孩子,你的同學們總有一天也都會踏進這裡,每個人都將會有屬於自己的雪山隧道回憶。只是媽咪不知怎麼地,剛進隧道確實很興奮,但接下來卻感到坐立難安,我知道北宜公路將被遺棄了,有誰還會選擇崎嶇難行的山路?有誰還會寧願忍受嘔吐暈車的不適?
時間非常殘忍,無論是對人或是萬物。
跟著我們往返北宜公路多次的你,或許也聽見了倒數計時的聲音,滴答、滴答,那是從北宜公路傳來的。媽咪突然想到,會不會哪天你或你的孩子問我:妳聽過九彎十八拐嗎?是在哪裡啊?為了怕自己又答不出來,我想,還是先寫下來——我,曾經如此靠近北宜。

2006.08.04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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