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0
母親來電催促多次,要我回家整理父親書桌抽屜和相簿,她說她沒有辦法整理。

父親離開多年,生活痕跡漸漸在家中淡去,獨留二樓靠窗的書架與書桌,仍擺著他愛讀的書以及滿抽屜的資料與書簡。這深褐色書桌原是為我而買,後留給弟弟使用,等所有孩子離家讀書工作,父親便將傷痕累累的桌身重新上漆塗膠,搬進自己房間。從那時起,書桌就一直放在那個位置,代替我們陪著父親。

起初,我以為整理應當不難,無非是分類歸納、安置收藏,把過時的扔棄、多餘的剔除。桌上高疊的相簿遮去半扇窗,拉開抽屜,物品有些凌亂,陳年墨水盒、鋼筆、明信片、發黃信紙信封,然後發現了牛皮厚紙袋。這是父親收納重要資料所用,邊角皆有磨損且佈滿皺摺,封面還留有他親手寫下的註記,部分字跡已模糊不清。母親說父親常常坐在桌前,老愛把相簿翻來翻去,要不就是把紙袋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,他總是看得出神,像是種在椅子上的樹。

現在,換我坐在這裡,做起相同動作。攤開在眼前的是:對折的簡陋結婚證書;寫滿文字的手記;發自香港的泛黃信札;房地契、存摺、定存單、保險單據,和裝滿印鑑和胸章的硬紙盒;這些物品宛如父親一生經歷寫照,我隨即意識到母親所言「無法整理」的含意。

翻開上層相簿,映入眼簾的是父母親當年結婚照、宴客照,攝影技術實在了不起,容顏會蒼老憔悴,記憶會模糊流失,但攫取瞬間光影的相片不會改變,它能輕易地讓塵封已久的回憶開啟,也容易地將隱藏秘密洩漏出去。
相簿外皮雖已部分剝落,但內容依舊完好,父親買了當時流行的自黏式相本,內頁黑底,使黑白相片看來典雅細緻,我一張張端詳,賓客雲集笑容滿面,但相較於父母親舉杯時幸福洋溢的笑顏,坐在主桌的外公外婆卻兩眼茫然。是應該茫然的,儘管他們是老實莊稼人,沒有多大學問,但也知道要將女兒嫁給一個大她23歲、沒田沒地沒房子、不會說台語的男人,其實是盲目的,即便並非媒妁之合而是兩情相悅的承諾,這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女婿,簡直就像外星人一樣,是打從另個世界來的。

父親不跟我講這事兒,後來知道他們的婚姻在鄉下轟動一時,甚至還有村民私下指責外公賣女兒一事,都是母親閒聊時說溜嘴,我問她勇氣何來,她卻說:不管嫁給誰都需要勇氣。

小時,父親常不在家,他工作的地點在太平山,那時尚未停止伐木工作,他必須經常開車蜿蜒山路間,有時載人,有時載木,父親喜歡拍照,另本相簿裡有許多太平山風景,高山雲海,茂密森林,綿延不絕的山巔,穿梭山嵐的枯樹,自然也有一些當時伐木流籠紀錄和工作留影,我驚訝發現原來父親當時行駛的山路如此狹小、顛簸崎嶇,幾處斷崖讓人看得膽顫心驚,他卻從沒提及,不記得自己看過這些相片,想必是父親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而刻意藏起,如今看來格外感傷。

然而相簿裡也藏有甜蜜,父親替母親拍了不少獨照,年輕的她梳高了頭,穿著當時流行的衣裳,婀娜多姿,背後風景則遍及梨山賓館、思源啞口、武陵農場、大禹嶺、明池接待所等地,也許因為父親向從小困居鄉間的她展現了新世界,而讓她擁有勇氣做出與世俗不同的抉擇也說不定。

依循相簿的時光脈絡,出現了我在泰山路舊家門前的嬰兒照,抱著我的母親還留有一頭烏黑長髮,隨弟弟們出世,相片主角越來越多,更多家庭出遊合照,無論是公園、外婆家、遊樂區,每張相片都抓住了我們的一顰一笑,即便是多麼細微、不易察覺的眼神,稍縱即逝的舉手投足,鏡頭後的那雙眼睛都沒有錯過。

但事實上我卻不記得了,盪鞦韆的低頭沉思、坐翹翹板的喜悅、噴水池前的驚喜、貪吃的嘟嘴、姐弟的幼稚爭執,相片清楚反映了幼年時光、純真片段,我的大腦卻沒有留住,更別提與父親之間的互動,總覺得他像是在夢中才會出現的人,唯有一個深刻印象,那就是他要外出時,總是背著行囊在門前停留很久,母親會拍拍我的肩膀,要我過去給父親一個親吻,為了鼓勵,她說:「一個親吻,一塊錢。」我總是飛快地過去留下唇印,趁父親還來不及摟住我時便抽身溜去。不知道究竟親吻了多少次,我們之間依舊生疏,但撲滿小豬已被我養得肥胖厚重,正愁塞不進零錢,父親卻因嚴重血便、腹痛進了醫院,長時間的山路旅程使他飲食不正常,消化系統嚴重潰瘍,醫生不得不切去他部分的胃和腸,短短數日身軀像洩了氣皮囊,臉上明亮風采也頓失光芒。我到醫院去看他,膽怯地躲在母親身後,遲遲不敢靠近,因為病床上那個人一點也不像父親。

父親是什麼樣子呢?他應該有什麼樣子呢?
相簿裡少有父親身影,但腦海一直有個既定形象,一個被社會教導規範塑造出來的父親形象,是的,我以為的父親也是那樣:家中掌權者、嚴厲權威的化身、飯桌前的發號司令官、出門前的儀容檢查者;不許挑戰他的命令,不能忤逆他的決定。

但我始終討厭這個形象,到了青春期,在荷爾蒙與強烈主觀意識作用下,開始衝撞常例、頂撞權威,外表看似柔弱但個性卻激烈,看不順眼就抗爭,心煩意亂就罵人,父親為了馴服我的傲慢,二話不說手執藤條或竹鞭,硬是狠狠往腿抽去。我脾氣硬不肯求饒,每每總是傷痕累累,有幾次下手過重,被抽得皮開肉綻,卻仍不肯低頭認錯。我們之間的關係始終沒有改善,距離太遠讓人生疏,太近卻又容易摩擦,母親說我們個性太相像,就像相依的尖角齒輪,每推動一次,就互刺一次,有時轉動過快,有時卻又卡住。考上大學要離家的那一刻,行李上了車,我回頭望著窗內的父親,如同平常,他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,母親在我進車門前提醒該跟父親告別,我從乾緊喉嚨硬擠出了句道別,父親好像回應了一聲,卻不見他轉頭看我,那時我竟有些異想天開地想,如果扔出一塊錢,父親會不會過來親吻我呢?

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,才知道我離開的那天,父親整晚失眠,我們傳達情感的管道總是常常失聯。對外面世界充滿千奇百怪的想像,對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卻選擇忽略,直到在不斷搬家身心俱疲、瀕臨夢裂後才出現改變,在大都市居住並不容易,你得想辦法謀職付房租帳單,要築一個避風港更是困難,你得尋得好室友以及不騷擾的房東,常常在所有人與睡眠纏綿時,總是還孤獨醒著,躺在被窩裡發呆,渴念熟悉的氣味,不知不覺流起淚來,那時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想回到十八歲之前,起床穿制服吃早餐,然後騎著腳踏車上學的日子,那個處處受限的青春,其實才是最自由的時光。我像懦夫逃回家,父親什麼都沒有問,他走進廚房,下起我最愛吃的水餃來。
父親的樣子,從那時起,才漸漸地清晰起來。

六十多年前,父親因戰爭被迫離家投靠軍隊,歷史宿命讓他來到台灣,原以為平定風波後便可返鄉,誰知踏出家門後便再也回不去了,有家歸不得,怎麼看都像一場悲劇;我從沒問過父親的想法,即便是旁人因選舉掀起省籍爭論時,或是在媒體上聽見有關外省人佔盡優勢的言論時,父親也只是抿著嘴,有著不與過去爭辯的姿態;唯有與乾伯伯對飲時,微醺之際才會說上幾句。乾伯伯住在桃園榮民之家,終生未婚,是父親唯一保有聯繫的同袍戰友,每年春節都會獨自搭車至宜蘭探訪父親,雙手提滿禮物的他總是中午過後才到,與我們共進晚餐,留宿一夜,隔日拜訪其他故友後,再搭車離去。那晚,他們會邊喝酒邊聊天,儘管母親刻意將門關上,但仍阻擋不了帶著濃濃鄉音的髒話從空隙爆衝出來。

直到宣佈開放探親,父親才喜孜孜地拿出一大疊蓋有香港郵戳的信件,原來香港早有代為轉寄兩岸郵件的單位,卻是不能公開的秘密,轉寄單位會先審核信件內容,剪去不妥字句,那些薄如蟬翼幾可透光的信紙,雖是張張破裂如曲折迂迴山路,如傳遞途徑一樣坎坷,體無完膚,但也張張安然無恙存放於信封裡。不知道為什麼,對父親的返鄉之旅有些不快,我卻一直牢牢記著那時他的喜悅神情。

對我來說,父親所來自的地方是陌生的,根本無從想像,父親回故鄉的那陣子,卻忍不住幻想他去了什麼地方?做了什麼事情?遇見哪些人?父親說過當年退伍後原打算在台北汽車維修廠工作,但一次意外之旅來到宜蘭,被當時市區護城河水圳所吸引,兩岸垂柳搖曳,清澈見底的溪流水草優雅漂蕩,彷彿見著家鄉風景,所以定居宜蘭,誰知在67年至72年間,河圳封蓋成了馬路,偽鄉景從此成了絕響,我很擔憂他會不會因此像隔壁鄰居伯伯回老家後便不回來了?幸好,只是我幼稚假想,父親如期歸來,我忐忑追問那水城景色是否依舊,他卻回說天氣太熱險暈了頭,沖洗帶回來的七、八卷底片,發現全是灰樸樸的城和灰濛濛的人;這躺旅程,父親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留在那裡,卻沒帶半樣紀念品回來。

之後,問父親要不要再回鄉探親,不知是玩笑還是自嘲,他說等宜蘭重開護城河好了,如今縣府維管束計畫準備重現護城河風光,言猶在耳,而父親已不在了。

整理眼前物品,宛如躡手躡腳竄進父親記憶裡,沒辦法複製,沒辦法謄寫,沒辦法去蕪存菁,沒辦法說得清楚,自己其實沒什麼可做;時間接近黃昏,屋內漸涼,但暖暖溫度卻從背後、頸項…慢慢兜攏包圍過來,有那麼一瞬間,以為是父親從身後靠近,就像往日那般,然而當我意識到其實是夕陽餘暉,父親再也不可能回來,今生再也不可能相互親吻擁抱,忽然覺得非常非常想哭。

父親說小時在故鄉躲空襲,曾親身遭遇飛機上機關槍砲彈從身旁掃射,他情急跳河自保,但一塊逃難的友人就沒有如此幸運,當時他就想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;選擇到台灣來算不算「後福」呢?我們這幾個孩子算不算「後福」呢?

抽屜裡,全是父親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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