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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加文化局山村行腳活動,自太平山歸來,寫下這篇文章,於其他多位作家作品合集於山村森林美學一書。張貼於此與大家分享。
觸景山情
記得窗外有棵樹,白花花樹幹細葉如流蘇,陽光下毫不起眼,但風雨一來,枝葉便開始起舞飄流,我經常趴坐在窗台,跟著搖頭晃腦,順便等父親開車回來。居住的地方是兩樓高平房宿舍,背後依偎山壁,四周是層層樹林,我們的房間在內側,經常壟罩在霧氣裡,天色一沉,外邊就像大片黑色流動瀑布,更遠更暗。
母親說那時三弟尚未滿月,父親怕她應付不來,於是接我上山同住,父親的工作必須駕車於山間穿梭,頗具危險性,年幼的我只好留在宿舍裡。整棟樓住的都是帶有濃厚鄉音的叔叔伯伯,他們白天在山林裡繞來繞去,晚上則待在大廳打牌。
因為只有我一個小孩,常常覺得是自己一個人住,夢寐中清醒,父親早已外出,整棟空樓安安靜靜,只有留守的伯伯隆背坐在大門口抽菸,我除了跟窗外大樹說話,就只能到屋外的假想荒地玩耍。
眾樹多是鮮綠、黃綠和枯綠,跟我說話的那棵樹卻有點白皙,身子骨纖細,但姿態很好看,有種舞者的優雅,舉手投足有著流暢的美感,陽光靠過來的時候,黃綠葉面閃著銀光,站在樹下仰頭張望,光點有如落雨,直接跳進我眼裡。
這裡聽不見車聲,也沒有人聲,多是昆蟲的交談,葉與風的對話,在小碎石上跳來跳去的我,便是最吵的鬧音,不文雅的粗魯舉動全被留守的伯伯看在眼底,終究在某個夜晚成了父親告誡我的源起。
我不以為意,父親的話僅是一場夜雨,全都進了土地裡。
山林不屬於我,只有腳下聲音是我的。
繼續玩著自己發明的遊戲,直到有天失足從矮牆摔下,血流滿面,傷口疼痛,就快爆裂似地腫脹難捱,伯伯在我額頭貼了紗布,而我的眼淚隱藏在很深的心口裂縫裡,想哭不敢哭。
我保持靜謐等父親歸來,時間隊伍從清亮排到無光,等到月亮微微發熱,才按耐不住害怕得跑到樹下,向他祈禱快讓父親回來,並發誓成為一個聽話的小孩。
父親從遙遠的山頭,趕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程來接我,車跑得飛快,我們循黑朝山下亮光處奔去,壓過一個又一個轉彎,暈暈撞撞地回到城市。
。。。
我沒有再回到山上住,那時的記憶被定格成一段段,片片斷斷,順序凌亂,但常常夜裡醒來,總覺得流蘇般的細葉剛輕撫過我,這念頭令人膽怯得直想忽略。
之後,父親因病改變工作性質,不需要再上山,沒多久禁止伐木,宿舍封閉,太平山成了著名遊樂區,過去的記憶就更像夢境了,唯一與真實連結的恐怕就是額頭上的疤。傷口縫了七針,有點歪斜,經過歲月密合,僅剩淡淡的印記,只有在非常近的距離才會察覺,母親常提醒我以瀏海遮掩,可我卻覺得她太多慮而不以為意。成家後搬回宜蘭,雖住在離山腳不遠,卻不如遊客經常往返太平山,偶爾興致一遊,頂多至棲蘭、明池,彷彿再過去多一點就會被吞噬,始終保持疏淡的關係,或許與我並沒有成為一個聽話小孩有關吧。
這些山路在夢裡已經走過數百回,每次上山,就像走進夢中,每條路都熟落,每棵樹都相識,甚至懷疑當年那棵窗外的樹是不是在我心中栽了一粒種籽。然此行跟隨眾寫作者再度上山,卻像已經走過夢境,直接跳越了童年。
有些東西消失了,有些東西出現了。
我長大成人,來到了中年。
小時曾站在山頭問父親,樹木背後是什麼?他說是山林,山林的背後有群山、有湖泊,更過去是雲霧,然後是世界的盡頭。
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那一大片蓊鬱樹林後面有沒有小屋,有沒有河流,有沒有仙子,但他說的卻是一則極簡童話。現在翻閱地圖,查詢資料,知道小時候所說的棲蘭山,泰雅原住民稱為眠腦,現在是太平山,民國70年直營伐木結束,兩年後成立森林遊樂區,進入另種山林生態,過去那些耳聞的神秘境地,經由公路、步道、石階、棧道,一一被射進瞳孔裡、攝進相機裡。
如今我試著像一個對此無所悉知的旅客,也跟著走進來了。
。。。
到達首日的下午,原是晴朗之日,走進原始森林步道後,樹林漸漸染上霧色,朦朦朧朧,不久便下起雨來,雨滴細化成絲不斷掉落,光線淡去,四周轉為陰涼,進入鐵杉林區,眼前是一片迷霧森林,他們成群散佈在綠毯上,苔蘚附生垂釣於枝幹,處處盡是原生古意,氣氛安詳寧靜,相較之下,闖進的人們反像侵入者,使我更加小心翼翼。
離開後,覺得好像剛看完一場現代舞,舞者的姿態一直盤旋在腦海,入宿後,我刻意讓自己盡量漫不經心,沐浴、刷牙、洗臉、更衣,可是思緒卻一直翻滾,那些被拆散的片段記憶,不斷地像閃電一道又一道出現,我在跟樹說話,我在荒地跳躍,不同腔調的鄉音像是記憶的配樂,我矮小的身影站在大廳旁,看著這些叔叔伯伯,從身旁來來回回離去。
一個微弱的拍子在胸口跳動,我抬起頭望著鏡中的自己,額頭疤痕像隻半透明蜈蚣,靜靜蟄伏在中央,不偏不倚,正好是兩眉之間,跟皺紋緊密在一起。
整夜,我的生理時鐘遲滯不前,根本無法入眠,然而真正時間是不等人的。
依照行程計畫,光與暗交接時刻,14度的清晨,起身走出太平山莊,黑瀑裡的繁星彷彿觸手可及,但我們要看的是日出,天亮起來的那一瞬間,人們總是喜歡觀望天色由黑翻亮的變換,看天空雲彩顏色由淡清漸漸橘黃再轉藍,幸運的話還能遇上波波雲海。我站在觀日景點,畫面果然像極了勵志電影,很難不受影響,儘管有再多的敏感與脆弱,在大自然面前,也會縮小到無地自容吧。
指引者說,太平山美妙之處,在於步道、日出、湖泊以及無窮的山林。
我以為翠峰湖更是美妙中更微妙的境地。跟著指引者的帶領,我們環湖探訪,她像覆蓋一層透明玻璃般晶瑩,安詳寧靜,但下一刻白霧隨即壟罩上來,湖面隱隱約約,又沒多久陽光一來,薄薄霧氣又漸漸淡去,站在不同觀望角度便有不同的風貌,宛如多變女郎。我的相機無法擷取這般美麗,只能仰賴眼睛和記憶了。
我想起父親曾說雲霧那端就是世界盡頭,以就數學無窮 來想,我如此渺小站在山頂,對面的確就是無窮盡頭啊,可是父親真的是這個意思嗎?現在也得不到答案了。
迎接日出、探望湖泊、行走步道,像研究生一樣仔細聆聽勤作筆記,收集相關資訊,甚至貪婪地搶吸每一口空氣,搶拍每一個美麗風景,其實心中很清楚,陽光下只會閃過我的略影,一切的一切對永恆來說,卻都只是短暫浮光。
但,即便是這樣,卻非常溫暖。
。。。
旅行後回到家,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,濕濕答答,真希望黏膩是夢境,山上時光才是真實生活,這念頭一觸發,原本不明顯的惆悵,像地衣、苔蘚、蕨類從房間的外圍慢慢伸進來,佔滿了所有空間。為了抵抗,我攤開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、書籍,各個景點拍下的照片,和凌亂小筆記。
母親聽說我正在書寫這段旅行,特定送來了父親留下的太平山舊相片,她說我哪會知道什麼太平山的事,我心虛地拿著手邊獲取的幾本書囁嚅著說,書裡都有寫啊,寫了好多太平山過去的故事,母親卻說,那都不是我們的,妳應當也算是太平山養大的孩子啊!
她邊翻閱相片邊說了許多事,山上工作寂寞又危險,尤其雨季一來,經常遇到道路坍方、路基流失,再美麗的森林也會是殺手,父親曾有過幾次九死一生的經歷,差點連人帶車滑進山崖下,也有過同事急難、孕婦生產而必須摸黑冒險開車下山的情景,父親經年在大自然夾縫中工作,結果換來了胃潰瘍與穿孔。我其實一點也不記得,真不願承認母親說對了,那時的我連樹林外面有什麼都不清楚,也根本不曉得太平山對我們的重要性。過去以為父親從這個世界離開後,與太平山的關聯算是了結,但曾發生過的事,就像皮膚上的疤,獲得細胞辨識後,成為身體一部分了。
但我還記得父親眺望遠山的眼神,跳躍著小小光芒。接過母親懷裡的相簿,我固執地翻閱著,果然找到許多父親拍攝太平山風景的作品,有在他工作途中拍攝的,也有旅遊留影,裡頭有些竟然與我此行所取景的照片十分神似,他在相簿空白處親筆標註著小小的「美好」,我隨即確切地知道,這是給我的回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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