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剛停,空中仍飄散著殘餘的珠粒,濕濕潮潮的,我們將車停在路口外,徒步前進。黃春明的家偎在山邊小巷,雨後黃昏,天色迷濛,山頭似遠似近,街燈微弱,整條沉溺在幽暗深處的巷弄,僅有他的家散發著溫馨橘黃燈光,站在門前隔著紗窗,盡入眼簾的是可觀的書牆。

主人站在門口招呼,直率地說:歡迎啊,要脫鞋,到三樓去。兩層樓的透天舊屋,三樓是鐵皮加蓋,屋內都有一個共同點,處處盡是書牆、書桌和書畫,若稱這裡是三樓大書房也不為過。屋子沒有華麗裝潢,沒有標新立異的傢俱,但在各個小角落仍可見巧思的擺設。原本一人顯得遊刃有餘的老宅,瞬間湧進二十餘人後突然變得狹隘挨擠,我們小心翼翼沿著樓梯上爬,卻興奮得嘰嘰喳喳像一窩遠足的麻雀。

我們一行人是宜蘭社區大學書寫宜蘭班的學員,課程初始時,吳敏顯老師即已預告此行,其後在課堂上除介紹黃春明的生平,並陸續拜讀黃春明的「用腳讀地理」、「呷柚仔放蝦米」、「屋頂上的番茄樹」、「銀鬚上的春天」等作品。他的散文有如聆聽叔伯講古,講的是身邊事,說的是內心情,他喜歡多繞路才切入正題,或是在行徑途中突然想到某話題接著開始叨叨絮語;黃春明的小說沒有深奧難懂的寫作技巧,有的是震撼人心的故事和悲天憫人的關懷,質樸的文字底下,描述著受時代洪流左右的人們,如何面對挑戰命運,他寫的是小人物的寫照、平凡人的心聲,是我們的親朋,有時也是我們自己。

黃春明無論是求學過程、工作經歷,甚至是創作種類,樣樣精采絕倫,他的一生有如百科全書類的小說,無論在哪項分類都有他的足跡。來訪前,曾有多次聆聽大師演講之經驗,早知悉他是個能言慣道、絕無冷場的講者,但像今日的拜訪,我必須坦承,是緊張的,心虛自己尚未讀完他的所有著作,沒有看完他的所有戲劇,但一想到能坐在崇拜已久的大師身旁,心情卻又雀躍得像赴約的少女,多希望能透過面對面的加持,能承傳他那份傑出的說故事本領。

相信與黃春明接觸過的人都認為他是個真性情的漢子,從訪談的過程中,可以深刻的感受到他對待事物絕不以矯作、虛偽對待。當詢問為何獨鍾撰寫「過去的事」,他立刻糾正:事情仍在發生就不算過去。黃春明解釋著,海洋暖潮寒潮交界處發生的衝突最多,故事當然也就多,台灣有特殊的地理環境和背景,他只是把自己認為感動的人物、故事寫下來,如在「放生」的小說裡所描寫的老人,現正活生生的存在,一切都還沒有過去。

針對寫作,他則認為首重感人。創作時必須假設有兩個身分,寫的人必須感受到那份感動,以讀者的角度,也要讀完後覺得感動,這才是成功的小說。創作者和評論者是分開的,在創作當時該想到的是如何把感動之事寫下來,如何寫出讓人感動的故事,管他什麼筆法、理論、主義。創作的不二法門就是多讀好書,多寫文章。這點也與他的散文、小說不謀而合,讀他的文章,便能立即感受到他對故鄉的熱忱,對他筆下主角的憐愛與關懷,那不是虛構刻意營造,而是出自本能的真情流露。

面對大家的發問,黃春明侃侃而談,熱情滿懷,僅著無袖背心的他,額前粒粒汗滴如斗大珍珠自側邊垂落,一提到歌仔戲的力作,無視悶熱的他立刻興致盎然地站起,化身成杜子春,詮釋落魄後潦倒的情景。他替歌仔戲裁了新衣裳,有人鼓掌叫好,也有人嘲諷譏笑,面對批評,大師激動地說著,戲曲會因社會結構演變而改變,為什麼歌仔戲就不能創新?只要能夠讓人看戲時不離場,看戲時能深受感動,為什麼非得沿襲舊制?

曾以為黃春明必定終日無所事事,以致能衍生出眾多分身與他的主角們共同生活著,不然為何能如此了解他們的悲痛、苦處與心事。隔著書頁,讀者對作者總有諸多揣測、喜惡與評斷,事實上,作者與其作品不必然是劃上等號,過去也常見許多人與文字差距甚大的例子,經此行拜訪,能斷言的是黃春明絕非其中之一。
黃春明曾被喻為最會說故事的作家,聽他說話是一種幸福,他具備高度的表現能力,經由他口中描述的事件、人物活靈活現,整場訪談中,他誠懇的態度與真誠的建言,讓人一輩子受用無窮。兩小時能完成的事情很多,看一場電影,聆聽一場音樂會,撰寫一篇千字短文,享用一頓豐盛晚餐,大師卻讓我們這些愛好寫作的晚輩和他生命中的時光短暫交會,是財富買不到的經驗分享、人生中難得幾回的機緣,在這梅雨紛紛的夜晚,實現了許多人畢生難忘的夢想。

離開時,地面潮濕,沒有落雨,空氣中彌漫著清草與雨水混合的氣味,大師送我們步出巷口,並一一握別。儘管背對著他,仍可以感覺到,他始終微笑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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