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福隆後,火車隨即進入張大口的黑暗隧道裡,與白晝隔絕,車體突然晃動,像被妖獸攫獲似地發出砰、沙、嘶的聲音。出洞口,清晨六點多,剛自山頂探頭的晨曦,低身親吻海洋,火車朝預定的目標喀啦、喀啦向前奔去,乘客在規律的晃動中靜謐地補眠。我的眼皮不安跳動,心中盡是山雨欲來的感覺,會發生在下一站嗎,還是在下下一站……。

火車在雙溪站意外停住,證實了我的隱憂。擴音機傳來列車長的說明:前方鐵路發生意外,短時間內無法恢復通行,請旅客轉搭其他交通工具前往台北。像是被驚擾的蟻窩,車廂內所有人在一瞬間騷動起來,我費力擠出車廂,先去電給醫院,將排定檢查時間延後,接著狼狽地朝公車站牌走去。

20分鐘後,總算來了輛客運,但卻是開往基隆而不是台北。一個兩手提著大袋子的歐巴桑開口說:「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,我娘家在基隆,到基隆後,我可以想辦法找輛車,讓大家趕到八堵換火車。」

聽見這番話的人不少,但跟她上車的連我卻只有五個。帶著各自心事的我們相互交換眼神,客氣點頭微笑,在一群陌生乘客中,很自然地圍擠在一起,話匣子一開,歐巴桑好奇地詢問大家急著想上台北的原因。

站在我左手邊的阿伯說:「我結拜兄弟的女兒出嫁,今天中午宴客,真是急死人了……」
再過去一點的中年婦人說:「媳婦生子差點沒命,我要趕去看她們……」
對面裝扮時髦的年輕人說:「今天我再爽約,我女朋友鐵定會把我K死……」
另一個西裝筆挺的大叔說:「我趕著去開會,有筆大生意要談……」

他們說得理直氣壯,彷彿在爭奪誰的情況最危急,但那都只是平凡的理由啊!就算無法及時趕到台北,也不會有更悲慘的事情發生。阿伯沒趕上,婚宴仍然會進行;婦人頂多只是晚一點見到媳婦和孫子;即使是和女朋友分手,年輕人將來也會有新戀情;生意飛了,公司倒閉,只要有本事一樣能東山再起……多令人羨慕!

所有人都回答完了,歐巴桑將目光移向我。喔,不,我什麼都不想提!我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坦露心事,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急著趕赴台北,是為了做肝臟移植配對檢查;更不想讓人知道如果我無法成為捐贈者,等待救援的兒子必死無疑。這種太戲劇化的事情應該是連續劇的劇情,而不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,一個偶然與他們共同搭車,萍水相逢的女子身上。我也討厭憐憫的眼光,厭惡同情的社交辭令,被迫聆聽虛偽的安慰比困在監獄裡更加殘忍,不曾陷於泥淖的人,是不能體會難以動彈、無法自拔的情境。

還好,並沒有人在意我。大叔很快轉頭問歐巴桑理由,她淡然一笑,簡短地說:「我接到媳婦通知,癌末的兒子病情突然惡化,要我去見他最後一面……。」

我不知道她從哪裡獲得支撐哀傷的力量,直到下車後,才突然醒悟自己原來是一顆梅子,她的話如叉子朝我頭頂刺下,再回神,只聽見歐巴桑說:「……人生永遠都有下一站。」

我的人生意外停頓,卻忘了別人的還在行走。

2006.07.18 自由副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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