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無聲息走來,晃動衣角,便又離去。我坐在醫院七樓長廊盡頭,額頭頂著窗,望著外面世界,思緒複雜,我也曾是那自由穿梭路間的行人,如今卻窩身蠶繭,動彈不得。

病房罕見地傳出歌聲,我好奇尋聲而至,綁著紅底白花頭巾的女孩被親友、護士小姐、病友包圍,露出少見的笑臉。我認得她,幾天前曾聽見她為了難以下嚥的藥丸與母親爭執,此刻她歡喜說著終於喝下兩年來的第一口可樂,並且打了個大大的嗝。

聽旁人說女孩是學校游泳校隊,醒目的16吋雙峰比基尼鮮奶油蛋糕是同學送來的禮物,粉紅泳褲旁寫著:「祝,早日康復。」她們親切招呼我進去,我尷尬地搖搖頭,幫陌生人慶祝,實在不是個好主意。只是甜膩的奶油香味誘人,令人不捨離去。望著這難得的輕鬆愉快情景,心中卻有些感概,自己還不曾幫兒子慶祝生日哪!去年那時,他在住院,而今年的生日……就在下個月,心情更加五味雜陳。

對於不知道有沒有未來的人而言,慶祝生日是很殘忍的。眼前這群人開心笑著,我有些不解。

或許是忌妒,也可能是巧合,某間病房突然傳出悽厲的哭聲,慶祝的歌聲驟然停止,眾人的臉都僵住了。

我退回走廊,貼牆,屏住呼吸,醫護人員匆忙進出,年輕的住院醫生低聲說了句「慘了」!有個護士還慌張到掉了鞋。

小茹媽瞄了病房一眼,朝我走來。

我們都知道那病房裡正在進行的事。小茹媽說那孩子真可憐,剛滿18歲,正準備要上大學,家境富裕,什麼都不缺,可惜生了這場病,一切都成空。

「他還算幸運,至少活了18年不是嗎?我的孩子兩歲不到,連牛排都還沒吃過。」我說。

「妳知道那孩子從六歲起發病接受治療,五年後又開始反覆發病,就這樣治療、休息、接著治療,直到現在……12年來都不曾有過好日子,從另個角度看來,妳兒子或許比較幸運。」小茹媽輕柔的聲音,像飄落在河面激起淺淺漣漪的小雨點,但聽在我耳裡,卻是轟隆雷響。

說不出反對的話,我掉頭就走。

死亡百貨公司

走回病房,進浴室裝了盆水,想幫熟睡中的兒子擦拭身體。拉開衣服,心跳監視器黏在肋骨位置的皮膚上,拔也不是,擦也不是。打開尿布,一股混合酸味的血腥味撲鼻而來,雪白尿布沾滿如生理期的血塊,股溝內側的中央靜脈導管像隻張揚的蜘蛛攀附在皮膚上。

記得醫生曾告誡,千萬別讓傷口受到感染,可是要怎麼避免,血跡和靜脈導管的傷口近在咫尺,要互不干擾多麼困難啊,我心裡擔心極了,卻無計可施。他腸胃道裡有壞東西正在作怪,目前只能靠營養劑維生,若真被感染,無疑是雪上加霜,萬一如醫生所說引起敗血症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
這樣叫做幸運嗎?我簡直不敢相信「幸運」二字可以用在我們身上。

自從確定兒子必須接受化療,我便開始做夢,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從高樓墜下,而我則是一次又一次錯失接住時機,夢境是某種懲罰儀式嗎?還是暗示過去的某日某時,做錯了什麼?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呢?那個18歲少年的母親,必定也有和我一樣的疑問,只是該向誰要答案呢?

我的孩子今後會怎樣呢?化藥進了他的血脈是否真能遏止做歹的細胞乖乖束手就擒?他會不會像特殊案例因化療而血尿,甚至失聰,他還有機會長大嗎?還能見到他向我飛奔而來,叫媽媽嗎?

小茹媽也跟隨我進來,她問我究竟在苦惱什麼,見我望著孩子的傷口發愁,她卻拍拍我的肩膀說:「有沒有護墊或衛生棉?」

我愣住,發傻,無法理解,正想發脾氣,卻聽見她不加思索地指著孩子大腿骨溝處說:「妳看,把護墊放在這裡,就可以小心隔開了。」

我看著她從自己口袋裡掏出護墊,撕開包裝,俐落地將它覆蓋在「蜘蛛」上,然後再將尿布包好。問題居然如此輕易地解決了。

沉睡中的孩子皺了皺眉,翻過身,又繼續睡去。

她向我比了個V字,笑笑便離開,我追出去想向她道謝,卻聽見剛出事的病房傳出激動爭吵聲,那男孩父母爭執說:

「醫生,求求你,救他,要救他……」

「不,電擊會把他的肋骨震碎,很痛的……」

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太多的選擇。

沒幾分鐘後,醫護人員便將所有的儀器推出房外。

待在醫院兩星期,這是頭一次碰到緊急狀況,從來沒有想過死亡離我這麼近,此時才感覺到自己走進了死亡百貨公司,架上陳列了各式各樣的死亡,應有盡有,任君挑選。

讀過許多生離死別的小說與電影,現在才意識到那些文字與畫面是多麼虛幻;死亡,並不激烈,也沒有特別的驚天動地,心跳慢慢減弱,血壓越來越低,呼吸中斷,根本花不到一秒的時間,都來不及用一堆假想、浮誇的文字描述,一眨眼,便過去了。

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
然後,大家又恢復正常的作息。

分享愛的蛋糕

媽媽們聊那孩子的事,也聊自己孩子的身體狀況、療程進度,並分享近日食用營養品或偏方的效果。沒大人看管的孩子,一手拿著Game Boy,另手熟練地推著點滴架,趁機溜出來。「打針嘍!」醫護人員從走廊另頭追來,裝滿瓶瓶罐罐藥水的推車喀拉喀啦作響,孩子的媽趕緊抱住他,又摟又哄地勸回病房。準備出院的病友推著電視一間間詢問是否有人願意接手保管。有人拿出一疊餐飲小吃店的點菜單,嚷嚷著等會兒該訂那家才好,吃膩了醫院伙食的媽媽們,便開始吆喝「訂便當了」!

剛剛的事彷彿不曾發生過。

那孩子的母親交代親人整理出電視、放影機、空氣清淨機、衛生紙、安素、電玩……等東西留給其他人,一個熱心的媽媽自願幫忙分發,整個過程有點像是武俠小說裡拋繡球招親的場面。空出來的病房沒多久就有人搬進來,護士小姐說還有很多孩子還在排隊等著。

女孩在母親鼓勵下再次邀請大家分享蛋糕,雖然蠟炬已成灰,她還是面帶笑容切下第一刀,媽媽們相互幫忙將一塊塊蛋糕送出來。

一塊送進了正在進行第八次療程五歲小慧的病房,雖然她四肢細長如竿,細緻的臉蛋因服用類固醇而腫成月亮臉,像一顆營養不良的豆芽菜,但也抵擋不了蛋糕的誘惑,雙眼流露出光采。

一塊送進了唐氏兒阿銘的病房,愛笑的他根本不了解發生什麼事,看見蛋糕顧不了手上的點滴,立刻跳起來拍手鼓掌。

一塊送進了不到一歲小廷的房裡,出生兩個月便被發現惡性腫瘤長得比肝臟還大的他,正在等待化療縮小腫瘤後,進行切除手術,雖然還不會說話,但看見蛋糕,開心地雙手比畫著,發出「哇」的聲音。

一塊送進了小君的房裡,她不但沒被化學治療所救,反被其傷,食道、腸胃被腐蝕得傷痕累累,醫生束手無策,只能任憑變異細胞攻占她日漸萎縮的瘦小軀體,母親原本想拒絕,但卻聽見小君說:「我想聞聞看,聞聞看就好。」

一塊,一塊,一塊……全送出去,每個病房都有,新進來的病友也有,我和兒子也有。

不知道是師傅的手藝精湛,還是太餓的緣故,我從來沒有嘗過如此特殊的味道,沒有辦法形容蛋糕的口感,它不辛辣,但卻讓人濕了眼眶。我想,也來幫兒子訂一個好了,就相同的口味,提早過生日也沒什麼不好。

圖◎王孟婷

------------- 自由副刊 2007.08.29 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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